彭幫金(右)和岳克俊(左)站在爛尾樓前。石光明/攝
眼看要到春節(jié)了,55歲的彭幫金又要迎來一年中最冷清的日子。
這將是他在外地度過的第4個春節(jié)。幾年來他只有一個心愿,就是結清所有被拖欠的工資,和妻子孩子一起回家過年。然而每過一年,他們的希望就會落空一次。
2014年1月,他和妻子岳克俊一起到河南中牟“中農(nóng)國成精品果蔬示范園”看場子。這片占地超過80萬平方米的示范園是中牟縣“國家農(nóng)業(yè)公園”里最大的項目,卻因開發(fā)商“資金鏈斷裂”突然停工,“辦公服務區(qū)”7幢樓的建筑方無法移交工程,追不回本金,只好讓彭幫金“守在這里”。這一等就是3年。拖欠的工資累計接近20萬元,到目前為止,他們依然分文未得。
彭幫金早已習慣冷清的過年氣氛。上一個除夕夜,他一個人在爛尾樓里度過。那一夜太安靜了,沒有電視機,天空沒有煙花綻放,只能聽到遙遠的鞭炮聲。彭幫金甚至放棄了老家守歲的習慣,早早就爬上床睡了。
他不是沒想過走,但“老板一直不叫我回去,要我在這里看著,我要是回去,老板不會給我錢!边@位55歲的農(nóng)民鎖緊眉頭,他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,哭聲幾乎要從喉嚨里溢出來。
他要看守的7幢爛尾樓都只完成了一期工程,磚頭、鋼管零落擺放在樓群間,塔吊也被大風吹得撞到樓頂折了胳膊。
但在3年前,從老家坐大巴車顛簸了四五個小時來到這里時,彭幫金見到的是熱鬧的場面。工程已接近尾聲,7幢樓中只有1幢還未封頂,其余的正在拆除腳手架。百十號工人忙碌著,正如彭幫金去過的其他工地一樣喧鬧。
拉他過來的,是一位遠房叔父。在老家信陽潢川的小村子里,叔父談起兒子正在鄭州“一個國家工程里做管理人員”,希望他們過去幫忙“看場子”,待遇是“包吃包住,每人每月2000元”。
建筑承包方負責人曹勇是彭幫金的老鄉(xiāng)!爱吘故寝r(nóng)民工出身的,聽到這個是政府的項目,覺得比較可靠!
“你過來看看吧,不會虧待你,錢是穩(wěn)當?shù)。”彭幫金記得親戚在電話里這樣告訴他。那時也是臨近年關,“因為手頭沒錢”,彭幫金下了決心,扛著鋪蓋來到這里。在此之前,彭幫金夫婦輾轉去過廣東東莞、河南平頂山、河北衡水等地,都是在工地上做飯、打零工,單人工資很少能超過1500元。
9年前,已經(jīng)中年的彭幫金才離開潢川。在此之前,他只是農(nóng)閑時在工地打零工。然而因一場意外,他摔斷了4根肋骨,不能再承擔田里的重活。
這對中年農(nóng)民夫婦,因為“年紀大了,又沒有技術,身體也不好”,從不敢相信不認識的人,“害怕不給錢”。在廣東東莞,他們在一個親戚經(jīng)營的印刷廠里燒飯;在河南新鄭,他們在同鄉(xiāng)管理的工地上做零工。只有下雨的日子,彭幫金才有時間陪妻子去街上溜達,這是他們所有的娛樂。
沒有想到的是,在這座距中牟縣城約20公里的國家農(nóng)業(yè)公園里,本是為了離開祖祖輩輩賴以為生的梯田的他,卻最終要被另一片荒蕪的土地絆住腳步。
安定下來后沒過多久,工地就“出事了”。一天晚上,一百多名工人堵在公園旁的公路討薪。此時,工人中已有消息傳出,開發(fā)商“資金短缺”,建筑方拿不到錢,他們的工資也將“打水漂”。
緊急事態(tài)引起了政府的重視,在管理委員會的調解下,開發(fā)商取出保證金,結清了大部分工人的工資。
然而住在工地旁邊小棚子里的彭幫金夫婦,當時并不清楚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。直到后來,他們才恍然大悟,“干活的工資都給了,我們看活(看工地)的沒給。”
第二天他們再走出小屋時,只看到住在簡易房的工人稀稀拉拉,走得差不多了。而他只能和同樣來“看場子”的叔父,在臨時搭建的小棚子里過了第一個春節(jié)。工頭給他們發(fā)了1500元,3個人買了平時不常吃的好菜,放了一掛1000響的鞭炮。
承載著新年期許的鞭炮沒給他們帶來好運,從那時起,彭幫金走上了他不熟悉的討薪路。
工人在的時候,他們住在大樓旁用木板搭建的棚屋里,工人走了,他們搬到了工人住的簡易房。簡易房被大風吹垮了,他們又搶救了自己所有的家當,轉移到了更加結實的爛尾樓。
那些還不能完全稱為“房子”的建筑,只有最原始的灰白色混凝土骨架,沒有門,沒有窗。這棟建筑原本是“精品果蔬示范園”的“綜合辦公樓”。這已經(jīng)是他們目前所能找到的最好住處。
二樓的會客大廳,撿來幾把遺棄不用的辦公椅,可以坐著曬太陽。9平方米左右的小屋里,放上了火盆,將工地里撿來的木板劈成柴,支起鍋煮飯。窗戶大都被釘上的板子遮蓋,用錘子打穿幾個洞透光透氣。當作臥室的屋子,則在木板周圍,又用棉被封住了一圈縫隙,以防冷風灌入。
3年來,他們看著工人一個個離去,看著曾經(jīng)紅紅火火的工地荒蕪得如同一片野地,看著周圍與他們相似境遇的“看守員”也紛紛“熬不下去”,離開了這片土地。漸漸地,他們就成了這方圓百里,唯一的“討薪農(nóng)民工”。
剛剛開始討薪時,在外闖蕩多年的大兒子勸告父親,“要不咱也走吧”,但是彭幫金心疼自己兩三個月的工資,“在旁人眼里,幾千元錢確實沒多少,但是在他們眼里,特別舍不得”。然而一拖再拖,幾千元變成了幾萬元、十幾萬元,最終成了困住彭幫金夫婦的“枷鎖”。
彭幫金沒有上過學,不識字,岳克俊只有初中文化,夫妻兩人共用一只手機,卻不會存儲別人的號碼,即使是親戚,也要主動來電才能聯(lián)系到他們。
有3個電話號碼,是他倆牢牢記住的,那都是包工頭的號碼。他還把號碼用紅色磚頭寫在墻壁上,歪歪扭扭的阿拉伯數(shù)字被描了好幾遍。他們管這3人都叫“老板”。彭幫金一遍遍給這些“老板”打電話,希望得到一個準確的答復,到底什么時候能拿到工資,什么時候可以回家,然而得到的回答都是“再等等”。
“賬我們肯定認,但是現(xiàn)在真的沒辦法,”在電話中,建設方主要負責人曹勇頗為無奈地告訴記者。
他所在的建設公司2012年來到中牟,和負責開發(fā)“精品果蔬示范園”的河南國誠投資發(fā)展有限公司簽訂了協(xié)議。那時,這里超過460萬平方米的土地被正式劃歸進“第二批國家現(xiàn)代農(nóng)業(yè)示范區(qū)”名單,工程如火如荼開展起來,每個路口都立起了“中牟·國家農(nóng)業(yè)公園”的展牌,連水泥路上的窨井蓋上都寫著這幾個字。
盡管“7幢樓全部封頂再付款”的合同條款讓曹勇感覺“不公平”,但一想這“應該是政府主導的”,還是簽了下來。他說自己因為這項工程,也搭進去3000多萬元資金,只好背井離鄉(xiāng),打工還債。
彭幫金也只能默默等待。這3年來,彭幫金“不敢踏實睡,聽到動靜就起來”。每當養(yǎng)的狗叫喚起來,他便披上衣服,拿著大號手電筒,往聲音傳出的角落照去。剛剛停工那幾年,工地上常常有小偷光顧,“用壞了6只手電筒”。
如今,55歲的他已屬于“高齡農(nóng)民工”,3年的時間壓彎了他的身子,拖緩了他的步伐,在一日日的煙熏火燎中,眼睛也慢慢覆上了一層陰霾,看東西都是“朦朦的”。去醫(yī)院檢查,他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得了白內障。而妻子也得了腰椎骨質增生,常常腰痛。
迅速衰敗下去的,不僅是他的身體,還有這整座“國家農(nóng)業(yè)公園”。
2015年9月15日,國土資源部通報了掛牌督辦的8起國土資源違法違規(guī)案件,“河南省鄭州市中牟縣現(xiàn)代農(nóng)業(yè)示范區(qū)13家企業(yè)違法占地案”名列其中。
通報顯示,2013年5月至8月,鄭州現(xiàn)代農(nóng)業(yè)示范區(qū)內13家企業(yè),未經(jīng)用地批準,違法占地建設辦公樓、專家公寓、科研中心、溫泉酒店、餐廳等。從此,這處曾經(jīng)承載著許多夢想的大園子便處于停滯狀態(tài)。
然而駐守此處的彭幫金并不清楚這其中的曲折,他只是在一次次的碰壁后,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命運不是系在一個人身上。建筑方交付不了工程,血本無歸;負責投資的開發(fā)商母公司資不抵債,無力償還;而整座公園也因為土地問題,前途尚不明確。在這段關于國家農(nóng)業(yè)公園的故事里,彭幫金就像一個不引人注目的標點,隱藏在一幢幢爛尾樓間。
有時候為了解悶,彭幫金會去距工地不遠的“工程部” 會議室坐坐。他不識字,只能看著展板上的規(guī)劃“效果圖”找到一些慰藉。巨大的門廳、明亮的落地窗、庭前花壇大樹、青年男女徜徉其中……“你看圖上都是紅火得很”,他恨恨地說,又有些自嘲地笑了。
3年,時間仿佛在這里停滯,彭幫金說不上這里的變化,只看到房子周圍的枯草瘋長,綠了又黃;村民們在還能種植的土地上翻了地,播了種,收獲了幾茬小麥;墻上的磚頭時不時被當?shù)卮迕窭ヒ徊糠,漸漸地所剩無幾;自己看守的鋼管雖然大部分都還保存著,卻也爬滿了磚紅色的銹。
沒有生計來源,老兩口也曾自己想過辦法。彭幫金試圖重新拾起自己的老本行,然而剛剛花500元雇了拖拉機犁的3畝地,就被因租地而被迫外遷的憤怒村民阻止了;有人介紹岳克俊去新鄭機場打零工,“那里賺錢多”,但是岳克俊擔心彭幫金沒人照顧,還是推辭了。
最終彭幫金還是想辦法向村民借了一塊不足2畝的地,可是很快發(fā)現(xiàn),那塊地種什么都不好,種出來的花生長不了多高就爛了根,“好一點的地都種不到”。
窘迫的事接踵而至,水和電也成了他們的生存難題。工地上的水泵里流出來的水里都是沙子和鐵銹,他們一度只能去接公共廁所里的自來水。兩個月前,因為交不起2元一度的電費,他們的電也被停了,夫妻兩人只好點起蠟燭,燃起柴火,天一黑就睡覺。
彭幫金本來有幾個“同病相憐”的伙伴。前幾年,離他們不遠處的玻璃房和大棚,還有七八個人在看守,平時互相串串門,訴訴苦。去年春節(jié),他們看拖欠的工資沒著落,終于失望地離開。
“我走不掉,他們都是沒有地方住才走的,我有地方住,就一直守著這個地方!迸韼徒鹫驹谝呀(jīng)蔓延到小腿處的草叢里,指著那些支離破碎的木棚子說。
去年夏天,老父親中風癱瘓,彭幫金終于咬了咬牙,買了張汽車票,輾轉了幾趟車,回到家里。“我爹媽想我,我們在外頭,我爹媽還病在床上。”他告訴父親,自己的錢還沒要回來,老人重重地嘆了口氣,什么也沒說。
更令他感傷的是,當他們離開故鄉(xiāng)時,村子里還有十幾戶人家。如今,由于交通不便,加上在外打工賺錢的人多了起來,家里的親戚一戶戶都搬到了鎮(zhèn)上,河這邊“只有我一戶人家了”。
如今,故土也回不去了,土地已經(jīng)“都被村里分包出去了”。即使錢追回來,他們還得另謀生路。
一位來自中農(nóng)國成農(nóng)業(yè)科技開發(fā)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員告訴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,“我們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找到合作方了”,他預計年后對方“會對項目進行評估,他們兩個會得到妥善的安排”。然而彭幫金還沒得到確切消息,老夫妻只能繼續(xù)等待。
彭幫金希望,如果能追回這筆錢,就在老家鎮(zhèn)上買個房子,為今年28歲的兒子張羅婚娶的事。但要做的第一件事,是把當年蓋房子欠親戚的幾萬元還清。
有時候這對農(nóng)民工夫妻也會埋怨這塊土地,他覺得這里“把我們害得挺慘,包括老板都受傷害了,都沒拿到錢”。
“那時候不知道會變成這個樣子,要是知道我就不來了!痹揽丝】偸侨滩蛔∧钸哆@兩句話,說著說著,聲音低了下去。
太陽開始慢慢西斜,屋子變得昏暗。彭幫金從角落中取出用融化的蠟油固定在啤酒瓶上的紅色蠟燭,點上了火,在蠟燭的微光下,洗了碗。
暮色降臨,夜晚的風穿過空蕩蕩的門洞,發(fā)出“嗚嗚”的聲響。吹滅蠟燭,無盡的黑暗吞噬了這片土地,四周沒有一絲光亮。(記者 江山)